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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死蚊子

　　第九章 死蚊子

　　山下村门前的溪滩里，那山头一般高的一大堆砂石，就是司文智雇人挖出来的，十里八乡的村民，凡要建房用到沙石料的就到他这里买，拖拉机360元一车，仅去年一年，不说别的村，就是现在卢山坞村合并之前的四个自然村，就有十一户人家建房，每户人家平均用沙石料少说也得五六十车。有人给司文智算了一笔账，光这一项的年收入就达二十多万多元。

　　这天早晨，六点半钟左右，从卢家自然村里走出个中年男人，白白胖胖，小平头，挺鼻梁，宽嘴唇，上着格子条纹体恤衫，下穿黑色棉布长裤子，算得上是个大帅哥了，加上双眼皮的大眼睛上架着副多边形细金属镜框复古眼镜，全然不像土生土长的山里毛虫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乡里下来的驻村干部，或者是城里来指导种养殖的农业科技人员，但他确确实实、百分之百、如假包换是个村里人、从村主任位置上退下来的老干部——司文智。

　　四村合并之前，司文智是原卢家自然村的村主任。四村合并后，司文智降格为村支委，负责治安工作。

　　“文智”与“蚊子”谐音，人家就叫他死蚊虫。卢山坞村四周的山上毛竹多，湿气重，蚊子易孳生，一咬一个大红包，村里人对这个害人虫特恨！

　　司文智走过乌溪上的小木桥，来到这堆沙石旁，看到三个挖沙村民，也是刚刚到来，手里握着铁铲，没有挖出多少沙石，呵斥道：“你们怎么才来呢？早上凉徐徐的，不好好干活，等到中午，沙滩热得像锅底，你们又喊要中暑了，又躺到水潭里去了！”

　　虽是早晨，在沙滩上干活的村民，也是脱得仅剩一条短裤，有个村民伸出舌头，舔了一下滴在嘴唇上咸咸的汗水，说：“文智，中午要不躺到水潭里头，那就要躺倒棺材里头了！你试试，要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人，不要说到中午，等日头升到一丈高，你就得翻倒，得给你拧痧喝十滴水了……”

　　司文智虽然在去年的四村合并中丢了村主任的乌纱帽，但对于“村主任”的称呼仍然贪恋异常，村里人见了他，要不叫他一声“主任”，直呼其名，他心里就老大不爽，夹在鼻梁上的那副多边形细金属镜框复古眼镜，就会自动塌下来，那双本是笑眯眯的眼睛立即变得白多黑少，目光越过眼镜框上方，狠狠地在对方脸上停留数秒，忽又哈哈大笑，伸出一个指头，推推眼镜，扬长而去。有过这样从瞪眼到哈哈的领教之后，一般的村民便会吸取深刻的教训，再次遇见，不想遇见也要设法创造机会再遇见一次，以便弥补自己前次在称呼上所犯的严重错误，热热地叫上一句：“司主任”，否则，夜里总是睡不踏实。天知道，死蚊子肚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毒素？万一人家东山再起，不知道葫芦里会卖给你什么药？当然，我们敬爱的“司主任”，是个心情控，高兴时听着你这样叫，那自然就是虎威犹在的“司主任”；不高兴时，你再怎么热热的叫，听起来，便是恨你早去的“死主任”。

　　刚才，司文智一听到“文智”，就认为人家叫的是“蚊子”，已是火冒三丈，当听他说到“翻倒”，就更加怒不可遏了，因为“翻倒”“下台”“搁浅”也都是他最忌讳的词儿，去年四村合并，自己不就是翻倒了吗？翻倒，翻倒，翻你个头！

　　司文智一步跨上去，夺了他手中的铁锨，往远处扔去，大吼一声：“滚——滚滚滚！”

　　这个大不敬的村民抓起地下自己的背心，连滚带爬，逃离而去，不想一头撞进了刚刚迎面而来的一个人的怀里，往后倒退几步，倒在了司文智的怀里，司文智顺势一推，这个村民又撞到了来人的怀里，来人赶紧将他扶住：“干……干啥呢？大……大清早的，火气都那么大！”

　　这个村民，已然成了惊弓之鸟，他不及辩解，从来人怀里挣脱开去，冲进溪潭“凉快”去了。

　　来人是司文智的本家司耀宗。“轩冕光堂陛，英贤耀文辉”，按照司家宗谱上这一行第字辈排列，他是司文智的叔叔，但司文智这个晚辈见到这个“叔叔”，大多的时候都叫他野名“三国通”。司耀宗爱读三国，自称三国里六套谋略三十六计，计计精通。平日里，街坊邻居跟他说什么，他三个拳头打不出一个屁来，即使打出来了，也是磕磕巴巴地不顺溜，可一谈到三国，却口惹悬河，津津有味，滔滔不绝，没完没了。

　　三国通皱皱眉头，挤挤眼睛，嘴唇哆嗦着，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借助五官的挤兑，才挤出来似的：“你……你跟他……他这种人一般见……见识，也不想想……想自己的身份。”

　　什么身份？对呀！自己可是村里暂时降级贬谪的老干部啊！怎么好跟这种打零工的人计较呢？司文智摘下眼镜，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，用力一撒：“等我翻倒了……呸呸，倒厌的家伙！”

　　“一切都等翻下去……”险些犯了忌的三国通，慌不迭地改口，“呸呸！等翻上去再说。”

　　想想也对，一切都等翻上去再说。一个有本事的人，从来都是做到了再说，而不是八字没有一瞥就囔囔。自己刚才是不是脾气太大了点？完全没有必要啊！人家是跟你一块穿开裆裤过来的人，叫你一声“文志”是亲近啊！干嘛要往蚊子上去联想呢？就是叫你一声司文智，也没有必要大光其火啊！自己对那些不敬者向来不是采用的策略不都是“瞪眼”到“哈哈”的吗？今天……今天……到底怎么了？可能真的是鬼天气太热了，沙滩上太烫了，将自己脑子热坏了，烫糊了！

　　三国通悄悄说：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！”

　　司文智说：“什么好消息？”

　　三国通继续悄悄地：“现在有个机会来了。”

　　司文智问道：“什么机会？”

　　三国通声音压得更低：“翻上去的机会！”

　　司文智戴上眼镜，认真地瞧着三国通，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势。别看三国通，是个普通村民，却成了司文智的重要智囊，三年前竞选卢家自然村村主任时，就是他司文智竞选团队的重要成员，马前马后的，为他出了不少计谋，拉了不少选票。

　　三国通说：“村里要来个第一书记。”

　　司文智说：“咋？第一书记？来干啥？那咱村以后还要不要书记了？要是不要书记了，现在的卢老五书记岂不是要下来了，他下来就落到了主任这个位置上，这样一来，我别说翻上书记的位置，就连主任恐怕也轮不到了。”

　　三国通笑了笑，笑这个本家侄儿脑子怎么那么实心呢？他说：“你想想，什么叫第一书记，有第一书记，不就是还有第二书记吗？这个第二书记不就还是村里选出来的原来那个书记吗？”

　　司文智想了想，说：“这么说，就算当上了第二书记也不过等于原来的村主任。”

　　三国通又笑笑，笑他见识短，他眨巴着两只小眼睛，说：“这个第一书记是个学生娃，什么都不懂，权力还不照样在第二书记手里吗？再说……”

　　司文智说：“照你这么说，他既然不是个婆婆，那就是个媳妇了。”

　　三国通说：“也不是！媳妇嫁进来了，落了户，生了娃，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。”

　　司文智说：“不是婆婆，也不是媳妇，那就是客人？”

　　三国通停止了眨巴眼睛，说：“聪明！人家城里来的大学生，还会一辈子在咱这山旮旯里？镀个金，涂层油，过几天就打道回府了。”

　　司文智想了想说：“这么说来，这个第一书记来不来，跟咱们没多大关系。”

　　三国通说：“你这话，一半说对了，一半说错了。”

　　司文智发现自己就像是个孙悟空，说来说去，自己的本事总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，有点不服气：“哪一半错了？”

　　三国通说：“跟我没关系，跟你有关系。”

　　司文智一脸懵懂：“跟我有关系吗？”

　　三国通说：“这个客人可不是一般的客人，他是太公太婆派下来的客人，他有监督你们的权力，有向上反映情况的权力，这跟你能不能翻盘大有关系，你说对不对？”

　　有道理！司文智来了劲头，拉着三国通离开沙石堆：“这里太热了，咱到桥头的苦槠树下，再唠唠！”

　　三国通说：“你对干活的人一定要客气，本来你在这里挖沙石卖，村里嘁嘁嚓嚓，有说法，你要是再对他们凶，对你明年选书记选主任不利。”

　　两人来到了桥头那颗苦槠树下，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，司文智从花体恤的上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，抖出一根来，递过去，三国通抽过去一支，叼在嘴上，司文智咔擦一声打着了打火机，给他点着了。

　　三国通抽了一口，幽幽地吐出一口来说：“第一书记来了，你得抓住机会。”

　　司文智嘴上叼上了一支中华烟，猛抽了一口，说：“怎么抓？你说说。”

　　三国通说：“刚才我说了，人家是来镀金抹油的，过不了几天就走的，最后掌权的还是咱村里人。但是，你不要小看人家学生娃，走得时候，乡里肯定要听听他的意见，以后咱卢山坞村的家由谁来当？”

　　司文智从嘴上摘下香烟，伸出食指搭了搭，一节白白的烟灰，掉到了脚下，说：“你说的没错，那么你看怎样才能跟他搞好关系？”

　　三国通答非所问：“你这是什么好烟？烟灰那么白，掉到地下，还是一整节的。”

　　司文智说：“这不是大中华吗？”

　　三国通说：“我知道大中华，但大中华里有几字头的，听说三字头是最好的。”

　　司文智明白了叔叔的意思，绕走了话题，不就是想绕一点好处吗？他说：“叔叔要是喜欢，过年时我给你一条。”

　　这个空头支票开得有点儿长，离过年还有四五个月呢？不过没关系，有空头支票总比没有的好，好歹人家欠着个人情呢！他说：“第一，你要跟他搞好关系……”

　　司文智没等叔叔说出“第二”，就接上了话茬：“对！过年给你买三字头大中华时，给第一书记也送上两条……”

　　没等司文智说话，叔叔三国通笑得前仰后合：“你呀你！搞好关系，是这么搞的吗？你想想人家大老远的从大城市跑到咱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来，是奔着你两条中华烟来的么？人家是来镀金抹油的，金和油的共同点是什么？懂吗？”

　　司文智说：“金和油嘛，都是亮岑岑，金闪闪的。”

　　三国通完全忘了平日里在能干的本家侄儿面前，自己是老几了，他摆出了长辈的架子来：“聪明！高中总算没有白读。人家到这里来，就是要捞一点亮岑岑、金闪闪的光环回去。那么这光环是什么，你知道吗？”

　　司文智摘下嘴上的半截香烟，往溪水里用力一扔：“对！人家要的是成就和功劳！”

　　三国通翘起大拇指：“恭喜你答对了，为你点赞！人家要的就是扶贫脱困的成就和功劳！你给人家出几个金点子，帮助人家带领村民发家致富，这比送烟送酒强一百倍呢！”

　　在村里，司耀宗除了有三国通的野名，也有人称他为“智多星”“小诸葛”，真也不是浪得虚名的。此刻，他的三言两语点醒了司文智，他对这位读多了三国的本家叔叔不得不刮目相看了，便发自内心地叫了一声：“叔叔！我要是有朝一日翻身了，头功就是你的。你给我想想，有没有好的金点子？”

　　三国通两眼定定地看着夹在手指间的大中华香烟，没有正面回答，只是自言自语：“这烟好，三字头，到底好抽！好抽！”说着将烟含在嘴里，舒舒服服地抽了一口，吐出几个烟圈来，“嘘——”

　　司文智明白他那烟圈里的意思，不就是要他两条三字头大中华吧？这德性，明摆着告诉你，不给香烟，就不出金点子。司文智推推眼镜框，喉结动了两下，狠狠地咽了咽口水，说：“叔叔，你给想想，出个好点子，我过年时一定送你两条三字头。”

　　任你空头支票怎么开，反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，烟不到手，别想从我的脑子里掏走我的点子。三国通往屁股底下的大石块上揿灭了烟蒂，站起来，拍拍屁股，又扭头看看自己的那条的确良裤管上有没有沙土，边朝村里走去，边说：“好吧！我去想想。”

　　走了两步，三国通停住了脚步，回过头来，对司文智说：“我说侄儿哎——三天后，第一书记就来报到了，村里会有个见面会，这个会上你打算怎么说？得好好想想。”

　　司文智觉得这个三国通真是读多了三国，见面了，无非是说几句客套话而已，还有什么好想的？他说：“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呗！”

　　三国通说：“我觉得你应该与众不同，首先要引起第一书记的注意，让他觉得你是有思想、有见解的人，也就是戏台上说的，先声夺人。”

　　司文智想，三国通说得没错，但说点什么才能让人家对你刮目相看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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