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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 会计四只眼

　　第十三章 会计四只眼

　　住到村部办公室的第二天下午，秦时从村民家中吃了中饭回来，刚走到村部门口，遇见四只眼手里拿着另两只“眼”，眨巴着脸上固有的两只眼，懵懵懂懂朝村部走来，到了门口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哈。

　　秦时说：“唐会计还没睡醒啊？”

　　四只眼将另两只“眼”合到了固有的两只眼上，瞧瞧，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秦书记，说：“你叫我什么？”

　　秦时以为自己叫错了，叫成四只眼了，检索着自己刚才说的话，说：“我好像没叫错吧？叫唐会计呀！”

　　四只眼从裤腰上摘下一串钥匙，边开门边说：“错了！大家都叫我四只眼，你就入乡随俗吧！也叫我四只眼！”

　　原来是这么个错法呀！秦时顿觉这个四只眼挺可爱的，跟着他进了会计室，笑道：“好好！唐会计，四……四只眼。这样叫，我还真的不习惯！”

　　四只眼笑着大声说：“四只眼，四只眼！多叫几声，不就习惯了吗？”

　　会计是村里的秘书长，又是财政大臣，是村务运转的轴心，要是跟他的关系搞不好，那是不利于开展工作的，既然他不介意而且喜欢人家叫他野名，那就真的入乡随俗了吧：“好！四只眼！”

　　四只眼开心地笑了，铜铃似的大眼眯成了一条缝：“哎——这就对了！我们村里，人人都有一个野名，就像现在你们年轻人玩微信，人人都要取个昵称，对不？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对对！我的微信昵称就是‘秦时明月’。唐会计，我们加一下微信。”

　　“又来了，唐会计！四只眼，叫四只眼好不好？”四只眼在会计桌前坐下，掏出手机，点开微信扫一扫，扫了秦时的微信二维码，“我的昵称就是野名‘四只眼’。”

　　秦时在微信上打上字：“唐会计好！”立马又改成“四只眼好！”

　　四只眼回了他一个“好”字，说：“你是不是也想要一个野名？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好啊！你给我取一个，如何？”

　　四只眼看看秦时的瓦片头发型，说：“你刚来村里的那天下午，我们在这里谈论到你这个新来的大学生时，有人就称你为‘瓦片头’。不过，你是书记，这样叫你，不礼貌。当时老五书记就呵斥了，人家是上头派来的第一书记，怎好乱起野名？”

　　“没关系，没关系！我也是村里的一员，不能搞特殊化！”秦时伸出五指插进瓦片头发，似乎是要将“瓦片”捣乱成不是瓦片，“我这头发，不合时宜。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没关系，你是城里人，不一样，我们山里人时兴剃光头剃平头，光头平头省事省肥皂省得长虱子，又凉爽又精神。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咱村里有剃发师傅吗？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有啊！”

　　秦时问道：“在哪？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远在天边，近在眼前。”

　　秦时惊讶：“你会剃发啊！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你会杀鸡褪毛吗？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从来没干过。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会杀鸡褪毛，就会剃发。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我这个头，什么时候你也辛苦一下？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我可不会剃瓦片头。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入乡随俗，剃个平头吧！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好吧！现在总不剃吧？你打我电话，找我有什么事情？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我想看看村里低保特困户的台账。”

　　四只眼站起来，拉开背后文件柜的门，从一大堆竖着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个来，放在秦时面前，说：“咱们全村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有108户，低保特困户四村合并后，加起来有36户，这些人家的人均纯年收入都不到二千元。”

　　秦时翻开文件夹，细细地看了一遍，这些低保特困户的各种致困原因，有的是因生大病，有的是因遭大火，有的因遇交通事故，其中有一户户主叫“颜根松”的致困原因很特殊：“大女儿被婆家退婚，常年在外打工，两个外甥女跟随生活；小女儿常年在外打工，小女婿有癫痫病，留下两女一男，也由他照顾。”

　　秦时指着颜根松的名字，将文件夹推移到四只眼面前，问道：“这户人家没有一个正劳力吗？”

　　四只眼瞄了一下上面的姓名，说：“哪儿来的正劳力？老松头他自己六十出头的人，干瘪得像白鲞。他有两个双胞胎女儿，大女儿嫁到福建，人家嫌她生蛤蜊不生把儿，一脚把她踢回来了。小女儿放在家里招赘，结果招上门来的是一个病秧子，有癫痫病，一不小心，就口吐白沫，仰翻在地，吓死人。”

　　秦时问道：“什么只生蛤蜊不生把儿？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这个都不明白啊？就是光生女儿不生男儿，女人不会给人家传宗接代，婆家就嫌弃了。”

　　秦时问道：“这个上门女婿没生娃啊？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这个上门女婿，床上的活儿倒不赖，一年一个连着三年生了二女一男。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这不是超生了吗？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人家头里生了两个女孩，非要生个男儿不可。乡里的计生干部一上门做工作，人家就口吐白沫，人仰马翻，吓死人！谁还敢啊？万一真要闹出人命来呢？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这么说来，这户人家有九口人，五小四大，家里的活计全靠两个女儿支撑着。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两个女儿都在外头打工。”

　　秦时抽出这份台账，合上文件夹，递还给四只眼，说：“我打算这些低保特困农户，一家一家地上门去看看，你有时间吗？陪我走走。”

　　四只眼将文件夹插回到柜子里去，关上柜门，回过身来说：“用不着陪的，每一家特困户门口都有一块木头牌子，党员干部联系榜，上面写着户主的姓名，还有联系帮扶的党员干部姓名，一目了然，那些个牌子都是我做的，字也是我写的，另外三个自然村虽然那时没合并，但牌牌也都是我写的字。”

　　花了整整七天时间，秦时跑遍了三个村的家家户户，按照门口挂有的党员干部联系榜，差不多所有的低保特困户都一一进去唠过家常了，对照着台账上的名单，最后只剩下一户找不到，这一户就是颜根松家。

　　这天午饭后，秦时走在村里的鹅石子路上，遇见迎面走来的一个小孩，问他：“你知道颜根松家在哪儿吗？”

　　小孩头儿摇得拨浪鼓似的：“哪个颜根松？不知道。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就是老松头。”

　　小孩手一指：“你说的是子雄子武家呀——喏——就住在那个大房子里头。”

　　这不就是隐圣厅吗？里头就住着一户人家呀！不就是他来报到的那天村口遇见的那个老伯家吗？他和覃科长进去过他家。

　　秦时摸摸小孩的光脑袋，来到厅里头，朝老松头家门口走去，他敲了敲虚掩着的木头门，里头没有声音，他又喊了喊：“有人吗？”没人应答，他退回几步，看看墙上，不见挂有党员干部联系榜。奇怪，别的低保特困户门口都有牌牌，唯独老松头家门口没有，咋回事呀？

　　秦时回到村部，四只眼正在走廊上给一个老人胸前围上白围裙，准备给他剃头。

　　秦时一看，这个老人不就是五保户卢天生吗？前天晚上快九点了，秦时来到他家，他刚从山上砍柴回来，坐在灶前，手里握着吹火筒，嘴巴凑到筒口，呼嗒，呼嗒，在吹火，吹得满屋子都是烟雾。耳聋，一只眼睛瞎，孤身一人，干活回家那么迟，吃不上一口热饭菜，挺可怜的。当时，秦时就想，要是村里能办一个居家养老食堂，让鳏寡孤独者和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，能够有口热辣辣的饭菜现成可以吃，那该多好啊！

　　秦时叫了一声：“老卢——”

　　卢天生无动于衷，低着头，顺从地等待着四只眼手中的电剪。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他是聋子，听不见的。就算听见，你叫他老卢，人家也不习惯，我们都叫他‘聋绊’。”

　　“聋绊”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，抬起那只尚有视力的独眼，看到了面前来的这个人，正是那天夜晚来过他家的新书记，他一把扯下胸前的白围裙，站起来，说：“让你先剃。”

　　四只眼一把将聋绊按回到位置上，拿过他扯下来的白围裙继续将它围上，飒飒飒，电剪在他那蓬乱干枯的头发上游走起来。

　　四只眼问秦时：“怎么样？是不是要给你将瓦片头剃了？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剃头倒不急，我想问你一下，老松头这个低保特困户是哪个干部联系的？”

　　秦时将这几日天天拿在手里的低保特困户台账递还给四只眼，四只眼会计室的窗台上努努嘴，示意他搁在那里。

　　秦时说：“他家门口为啥没有挂牌牌呢？”

　　四只眼，动了动嘴巴，欲言又止：“这个嘛！我也不知道，你去问老五去。”

　　秦时迈开步子，打算离开，四只眼叫住了他：“怎么样？今天我来了劲头，手痒，想剃头，凑手给你也剃了吧？聋绊马上剃好了。”

　　走访了特困户，秦时还想看看其他户头，多了解一些村情民意，转而一想，借剃头这个机会，跟四只眼多唠唠，或许也能掌握一些情况，便说：“好吧！”

　　不一会儿，在电剪下面，聋绊那颗蓬乱得野人似的脑袋变成了一颗白晃晃的脑瓜。聋绊站起来，指指自己坐过的位置，让秦时坐下来。

　　秦时朝他笑笑：“谢谢！谢谢！”

　　四只眼给秦时围上了白围裙，在电剪的飒飒飒声中，瓦片头立即成了个光郎头，在四只眼用剃刀给他修刮时，秦时问道：“为啥别的贫困户都有联系的干部，颜根松家却没有？”

　　四只眼转移话题：“我不是说了吗？这个问题你问老五书记去。”

　　秦时见他不愿回答，便也将话题引开去了：“你这个会计真是一职多能啊！从没听见过村里会计还兼带着剃头的。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没办法啊！以前山下村有个剃头的，会走村串户，上门来剃头，自从十年前，他过老后，就没人上门来剃头了，剃个头要走十里八里的，到俞村乡政府门口的剃头店，多不方便啊！孤寡老人，腿脚不便的，来去得大半天。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我看你刚才也没收老卢的剃头钱啊！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收什么钱啊！我好歹也是个党员，为孤寡老人做点事也是应该的。再说，剃个光头，不费什么力气，反正年轻人的头，我也剃不来，人家也不要我剃。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以后我的头就承包给你了。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到时候你这‘瓦片’，不要叫我给你盖回去，我可盖不回去的。”

　　“以后都剃平头。”秦时低着脑袋让四只眼修理的同时，瞧见了卢天生拖着两只沉重的脚步，往走廊的那一头移去，“这个聋子好像有病走不动路啊？”

　　四只眼回头看了一眼聋绊，岔开双腿，继续给秦时剪头发，说：“他的脚气很重，烂得一塌糊涂。我叫他每天用热水洗洗脚，鞋子最好不要穿胶鞋，穿透气的布鞋，可他总是穿着一双解放鞋，连一双布鞋都舍不得买。”

　　秦时看到卢天生脚上的解放鞋，后跟都踩没了，还在穿，心里想，什么时候我去城里给他带几双布鞋来。

　　秦时说：“我们村要是有个医务室就好了，村民们有个头痛脑热、跌打损伤，也好处理一下。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是啊！前些年，村村都有赤脚医生，如今赤脚医生没有了，穿鞋的医生也要没有了，乡里供销社撤了，粮站撤了，邮电所撤了，卫生院的医师快走光了，听说连学校接下去也要撤了，读书的学生还不如老师多了。现在村民不光是剃头找我，涂个碘酒，贴个膏药，也找我，要是学校停办了，老松头家五个孩子恐怕也要我来教他们算术了。”

　　现在的农村不光人口不断流出，原有的各种服务机构也在不断的撤并，这到底是一种进步还是不该有的萎缩？一时也难下结论。秦时说：“哎——这是个现实问题！好在还有你这样的人啊！你真是身兼多职，既当会计，又当理发员、卫生员。”

　　四只眼说：“我乐意为村民服务，到时候不要说我非法经营，非法行医就是了。”

　　秦时说：“你这是为人民服务啊！又不拿这个谋利。”

　　两人边理发边唠嗑，不一会儿，秦时的发型在电剪声中，由瓦片头变成了小平头，秦时对着钉在墙上的镜子照了照，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短发，觉得挺新鲜挺爽气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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